3
当晚我就做了个噩梦。
泡涨了的,面目模糊的,断节处参差不齐的……
是弟弟江时臣的尸身。
还有被拐来的女孩,一个一个从别墅天台扔下去,血肉和骨头碾碎的沉闷声响。
我几乎从窒息的感觉中用尽全力睁开眼。
四肢就像被浸泡在冰凉乌黑的江水里那样,僵冷麻木、失去知觉。
躺在床上足足五六分钟。
我才勉强撑起身体灌了半瓶凉开水。
下个月过完,我潜入秦栋所在的黑组织整整三年。
下个月过完,如果我依然不能破冰,打入秦氏命脉……按照卧底原则,我会被特案组安排假死。
我是线人,也是警方的卧底。
踏上这条九死一生的路之前,我只是个普通的Q大金融管理系研二的学生。
三年前,普通寻常的一天。
我接到了江时臣的电话,电话里却不是他的声音。
“你好,望江市公安局刑侦科重案一组凌涛。请问是江时臣的家属吗?我看机主写的是姐姐。”
我迟疑了一下。
“是。”
那边似乎在斟酌措辞。
沉默片刻,郑重开口。
“江小姐你好,请你尽快来一趟,以便确认你弟弟的死因。”
我在大巴上出神了一路。
大脑空空。
赶到警局附近的时候,那个姓凌的警官再次给我打电话确认位置,并派人去接我。
见到了我人,估计比他想象中要小。
他说,抱歉,急匆匆叫你来了,请节哀。
“江时臣呢?”
男人似乎有点惊讶于我的漠然。
“死者情况较为特殊,目前为止我们已经调动了所有法医,试图修复尸体,看看能不能尽可能地……去还原本貌。”
“什么意思?”我无比烦躁,一手插进了头发里,“你们大老远把死者家属叫过来,人来了又不让见?那我来干什么?他一高中生好好上着学说没就没了?!什么叫恢复原貌?啊?!”
旁边的警员眼神交接,有人小声嘀咕,怀疑我有躁郁症。
凌涛面对我一连串的诘问,则显得沉稳很多。
他将桌子上的卷宗、照片大略整理了一下递给我,还让女警员给我倒了杯水。
“江焰,因为现在没有确凿的证据,我们不能不负责地宣布死因。虽然发现尸体是在大林浦江,初步鉴定也的确是溺亡,但是疑点很多。现在我们也很重视,因为……”
“你的弟弟江时臣,很可能被卷入了我们追查了三四年的非法组织里,然后被虐杀灭口。”
“虐、杀?”
“是。”
我闭上眼。
凌涛发出叹息,“对不起,江小姐,我们查询到了你每个月月中都给死者汇款,你和你弟弟的关系应该很好吧?”
我垂了眼,眼底空洞漠然。
“并不好。”
4
我憎恨自己的原生家庭。
连带着讨厌夺走我一切的江时臣。
生在贫瘠小镇,一时冲动领证结婚的父母,再往上数,重男轻女的爷奶。
从小到大,“赔钱货”、“女娃念书有个屁用,早嫁了人是正经”、“十指不沾阳春水,真当自己是啥大小姐”,这些话我听了千百遍。
念小学没多久,我妈终于生下个儿子。
差点就没让我把书读下去。
要不是老校长亲自带着教我的老师苦口婆心说我成绩好有天赋,他们估计已经在盘算把我卖给临镇杀猪的孙家能值多少钱了。
那时候我坐在小板凳上看书,我好像永远在看书。
但其实一个字也没看进去,我的余光瞥着家里崭新到格格不入的摇篮,里面是刚刚出声的江时臣。
班主任还在苦劝,我的父母啧声叹气,我缄默不语。
说我早慧通透也许是真的。
但说我是个好孩子绝对是假的。
开他妈什么玩笑,在这种乌烟瘴气封建迂腐的家里,长出一朵纯洁无瑕的莲花?
当下我心里最深刻的想法就是:江时臣,你怎么不去死。
后来我理所应当用了镇上的保送名额,从小镇到城市,再通过竞赛到北京,最后如愿考上X大,本硕连读。
我以为我的人生就此和灰暗的过去彻底割离。
江时臣就像是迟钝到感受不到我铺天盖地的恶意。
不管是父母在或不在,整天跟在我屁股后面,姐姐姐姐地叫着。
越发衬的我阴沉不讨喜。
就在得知他的死讯的几天前,还在给我打电话,絮絮叨叨地说最近看我的城市一直在下雨,要穿得厚厚的,他不知道跟谁学的织围巾,织好了就给我寄过去……
我毫不客气地打断了,“江时臣你他妈一天到晚有正事干么?生活费收到了短信确认就行,我不需要,没事少来烦我!”
他还在那里没心没肺地笑,声音轻轻地,“可我……想你了呀,姐。”
“没工夫搭理你。”我当时正因为争国奖名额忙的脚不沾地,语气极度冷漠,“你最好考得上大学,否则我只养你到十六岁,我仁至义尽了,懂么?”
他沉默了一下。
“姐,过年回家吗?”
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。
“一起放烟花吧。”他说。
疾步穿过狭长的走廊,我只想尽快签字确认尽快离开这里。
好像只要逃离就不用再一遍一遍提醒我,江时臣的死亡。
门口的法医全副武装,准备给我穿防护服,我直接推开了虚掩的蓝色大门。
旋即,腥酸腐臭的味道铺面而至,浓烈到几乎将人溺毙。
头顶的灯白晃晃地,我脚步虚浮,一步,两步,上前。
泡涨了的,面目模糊的,断节处参差不齐,被缝合后的……
我没能克制住,在凌涛赶来之前伏在地上吐得昏天黑地。满地的秽物在提醒,生理本能的恶心甚至超过了悲伤,我捂着嘴拼命咳嗽,直到眼泪和鼻涕横流满脸。
这是江时臣?
是那个爱干净要面子、收拾得一丝不苟还爱笑的江时臣?
喉咙里发出的声音类似困兽呜咽。
凌涛需要蹲下来、凑近,才听到我嘴里支离破碎的一句“对不起”。
对不起。
江时臣。
我其实没有那么讨厌你的。
我只是觉得好不公平。
明明我拼尽全力地示好,让自己变得有用一点,再有用一点,我也察言观色小心翼翼……
可你就是比我讨喜。你就是可以轻而易举得到父母所有的爱。
凌涛把我架起来,示意警员清理现场。
“江焰。”我听到他的声音,低沉而郑重地在走廊上回荡,“不要说对不起。”
“该道歉的不是你,是那些施加罪行的人。”
他的手拍了拍我的肩膀。
“这次找你来,除了走常规流程家属签字确认以外,其实更重要的是……”
“我们调取了你的资料库。包括校内专业、人际关系,就职经历。”
“你愿意作为警方的卧底吗?”